韩丁第一次见到罗晶晶是在平岭世纪大饭店的发型表演晚会上,罗晶晶第一个出场,她那天晚上艳惊四座让韩丁一生难忘。
在此之前他没想到小小的平岭竟有如此华丽高雅的晚会,在这座并不出名的城市里,竟会藏着如此赏心悦目的女孩。
这一天他记得很清,因为这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假期现在成了北京一年中最为干净的一段时间,没有了尾气污染的天空刚一放亮就蓝得耀眼。出租车在空旷的机场高速路上开得意气风发,途中延绵不断的枯槐写意出冬天特有的迷离。韩丁赶到机场时才发现自己到得太早,才想起用手机打电话向爸爸妈妈告别。爸爸妈妈利用假期去海南岛晒太阳了,明天才能回来,他在他们的电话里留了言,告诉他们他去平岭市出差了,可能有半个月不在北京。这是他从大学毕业应聘到中亚律师事务所之后的第一次出差。爸爸妈妈大概不难在他的这通留言中听出他声音中的兴奋。
打完电话,他又到机场大厅的书店里转了一圈,买了本刚刚新鲜出炉的《时尚》杂志,封面上那位不知名的女孩的脸上,挂着韩丁在见到罗晶晶之前最让他觉得自然顺眼的微笑。他站在国内旅客入口的显眼处,差不多把那一脸微笑看烦了,林必成才摇晃着枯瘦如柴的身板,拖着一只和他的体重不成比例的大皮箱,像个刀螂似的来了。林必成是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元老,也是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事务所草创时那七八个成员都是合伙人,除了董事长兼执行总裁兼管委会主任老齐外,其余人排名不分先后。
他们这个事务所成立至今,也只有七八年的历史,那七八个创始人到现在也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林必成最大,今年四十一岁,比韩丁大十九岁,韩丁叫他叔叔不为过,叫大哥也凑合。好在所里人互相都以老小相称,他叫他老林,他叫他小韩,既亲切又正规,韩丁觉得这样挺好的。
韩丁看见林必成来了,就收起《时尚》杂志叫了一声老林。林必成漫不经心地回叫一声小韩。两人一起办完登机手续,走到候机厅,坐在指定的登机口前,林必成才清清嗓子,向韩丁交代此行的任务。
“咱们这趟去,是平岭保春制药厂的一个案子。去年年底他们厂有个女孩在厂里的扩建工地上被人杀了。那女的是浙江绍兴去的民工,才二十一岁。十九岁出来的,想挣钱,才两年,钱没挣着,命倒搭上了!”
林必成在所里是很出名的滥情书生,身边常常女人如云。韩丁一直纳闷以他这种性格这么多年的律师是怎么当的,天天替那些杀人越货的罪犯开脱辩解,不知那丰富的情感都给谁了。他笑笑说:“既然这女的这么不幸,那咱也别给那杀人犯辩了,辩了半天不也得枪毙嘛。咱干脆省了这趟回家得了,把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春节过完了再说。”
“杀人犯?”林必成摆摆手,“哪儿啊,这案子还没破呢,咱们接的是民事赔偿这一块。这女的家属要求制药厂赔四十万,制药厂不承认有责任,一分不想赔。法院已经调解一次了。现在工地上一帮绍兴籍民工闹得很厉害,法院最后再调解一次,调解不成就进入诉讼程序开庭判。我这都是第二次去平岭了。”
韩丁是昨天下午才接到老林的通知让他跟着去一趟平岭的。听林必成如上一说他倒有点奇怪:“这女的不就是一民工嘛,有多少家底肯花钱到北京请律师打这种没底的官司?”
林必成又摆摆手:“哪儿啊,咱们是受保春制药厂的委托,和受害者的家属办交涉去。”
韩丁这才明白过来:“噢,咱们是被告方。”
这一天首都机场候机厅里的乘客并不拥挤,飞机准点离港。韩丁歪在座位上,把早上没有睡完的觉睡完了,醒来时飞机已经降落在平岭机场。走出机舱门走下舷梯韩丁才发现平岭的天空阴云密布。从机场到市区的路上,可以看到沿途的田野已被化雪渗透,在满天的阴云下显得又黑又潮。他们乘坐的那辆车子的玻璃上,也结了一层似雾似霜的水汽,和窗外的道路一样,看上去格外肮脏。
这是一辆半新不旧的奔驰轿车,车子里面保养得倒还干净,脚下还垫着厚厚的小毛毯,在阴冷潮湿的天气中,让人觉出几分干燥和温暖。来接他们的是制药厂董事长罗保春的办公室主任,姓王,是一位四十多岁外表沉稳的本地人,一见面就口口声声代表罗总欢迎欢迎,罗总正在医院吊盐水呢,要不然他会亲自来接你们。老林也一通客气:哟,罗老板生病啦,不要紧吧,要不要先去看看他?好在那位王主任把老林的这份关切确实当成了客套,连声说不要紧不要紧,我们罗总心脏不大好,公司里事情多,这几天那帮民工又来闹,从早上就堵在大门口,罗总是走后门才去的医院。我是送完了罗总又赶过来接你们的,幸亏飞机晚点了,要不然,可真就接应不上您二位了。
互相客套着,他们进了市区,拉到了老牌的平岭宾馆。下午韩丁和老林就在客房里看材料,材料主要是上次法院调解时形成的一些文字记载,还有死者亲属写给制药厂领导的信,以及对方律师的律师函,还有前一阶段平岭的新闻媒体对这个案子的一些报道等等。不过在飞机上老林就说过,报纸上那些耸人听闻的描述看不看两可。平岭市公安局负责这个案子的小头目恰巧是老林中学的同学,上次他来平岭时还找这位同学打听情况来着,与小报炒作出来的那些新闻驴唇不对马嘴。
他们到达平岭的第一顿晚饭是和制药厂的董事长罗保春一起吃的。这位罗董事长虽然有心脏病,但不顾王主任劝阻,依然要了白酒和他们频频干杯。这顿饭大概是韩丁吃过的最丰盛的晚餐,鱼翅龙虾都上了。酒过三巡罗保春开始和老林交谈这个案子,韩丁听得出来,他是坚决不打算向死者家属让步的,而且言语腔调相当激烈:“那些绍兴人,简直就是黑社会!他们是存心敲诈我。他们的头头叫大雄,私下里跑来和我做交易,让我出十万块摆平这件事,说只要给他们十万就可以放过我,就不再帮四萍的家属闹事。我这个人做事光明磊落,虽然我这个厂现在很困难,但只要是该赔的,我卖房子卖汽车也会赔。四萍是我们工地上的民工,她的丧葬费补助费我都按规定出了,她又不是工伤死亡的,凭什么要我出四十万赔她?就算公安局最后查出是我杀了她,我赔她命,也不赔她钱!”
这位罗董事长说这话时已猛喝了数杯酒,脸孔蹿红,眼睛也红着。老林原打算说几句劝他让步的话,看他的神志已被酒精搞浑了,只好含糊地点着头,顾左右而言他。
这顿饭除了罗保春借着酒劲儿发泄愤慨之外,别人并不多话。韩丁在大家眼里还是孩子,更没有说话的份儿了,只是默默地倾听,拘谨地吃饭吃完了饭草草散席,王主任匆匆招呼韩丁和老林去世纪大饭店看发型表演,说有很多名模参加,还请了日本著名的理发美容大师到场助兴,一定盛况空前。这场大型表演的赞助品牌之一就有他们厂的保春口服液。保春口服液是专门养颜乌发的天然药物,所以和发型表演正好紧密结合。罗保春又特别向老林和韩丁补充介绍了他和这场表演的关系:“请你们去看,最主要的是因为今天表演的模特里,有一位就是我女儿,她个子高,所以从小喜欢干这个。”
王主任也不无溜须地添彩道:“我们罗总的女儿,在我们平岭算得上头牌名模了,在省都数得着的!”
老林赶紧应景地做出惊讶状:“哟,是吗,那我们一定要看看,一定要看看。”
于是他们告别了罗保春,由王主任陪着,驱车前往世纪饭店。据说世纪饭店不仅是平岭市,也是省版图内最豪华的涉外饭店,才盖好,刚营业,报了五星级还没有批下来。世纪饭店里有一个世纪堂,发型表演晚会就在这间可以容纳六百多观众的大厅里举行。在世纪堂的门口,竖着一幅巨大的广告牌,上面依序写着十几家赞助企业或赞助品牌的名称。韩丁他们赶到时表演已经开始,他们匆匆交了票进去,根本无暇顾及广告牌上有没有保春口服液的字样。大厅里的灯光刚刚转暗,音乐乍起,昏暗中可以看到这里几乎座无虚席。韩丁跟在王主任和老林的屁股后面,正低头找座,T型台上突然亮起一束强光。一位头顶梳着高高的扇形发式的少女,金裹银束,梦幻般地出现在T型台的天幕下。她踩着音乐,迎着光束,向突然静下来的观众,向几百双惊讶的眼睛,款款走来。韩丁在那一刹那身僵直,每一根神经都被台上迎面而来的少女牵住,他敢说这是他一生中经历的最心动的时刻。和一般模特相比,那女孩的身材略显娇小,但那张眉目如画的面孔,却有着令人不敢相信的美艳。在强光的照射下,少女脸色苍白,眉宇间顾盼生辉,进退中的一动一静不疾不徐,目光中的一丝冷漠若隐若现,看得韩丁目不暇接,颇有灵魂出窍的感觉。
韩丁想,但愿她就是罗保春董事长的那位千金。
韩丁昨晚没有睡好,饭前就已哈欠连天,原本对看什么发型表演毫无兴趣,老林要来,王主任又盛情,他就舍命陪君子地来了,没想到今夜会如此不凡。他们好不容易在后排找到了座位,挤着坐下来,抻着脖子从人缝中往前看。转眼之间T型台上已是佳丽如云,个个发型奇异,风情万种,虹云流转般来去如仙。韩丁看得脖子发麻,腰背发酸,才又盼到第一个出场的女孩重新登台。那女孩一亮相台下便隐隐骚动,那一头如扇的长发又变成了刺猬似的短发,极尽新奇怪异之至,步态表情也与发式一样,欢快活泼至极。韩丁的目光片刻不离地追随着她,他肯定他的感觉百分百地代表了台下每个男人的心声:这女孩的扮相无论古典还是新潮,在满台五光十色的模特中,她无疑是最为光彩夺目的一个,是场瞩目的中心。
韩丁鼓起勇气,向王主任打听:“哪个是罗总的女儿?”他问这话时已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说不定就是台边上最难看的那个,那个发式平庸的女孩身材高大挺拔,脸却像个丑角。王主任手往台上一指:“就是那个。”
“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