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稍稍往回拨——

    在巴基静静聆听泽莫的故事会时,奥莉安德和尤因间的氛围却很紧张。

    “尤因,你从无僭越,但他们都告诉我要警惕你。到底是他们想得太多,还是我身处局中不自知?”奥莉安德立在舷窗前,脊背挺直如雕像,“我才发现,我对你的信任超出了合理的范畴。我对凯思林的纵容细想来也很奇怪——我的耐心向来很差,就算她是个讨喜的孩子我也不至于那么宠她。”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主导我们之间的关系……其实不是的,对吗?”

    红发男人在她身后站着,半边没入阴影。面对诘问,他的姿态温文尔雅如常:“女士,让你无法彻底信赖是我的问题,是我做得还不够好。我从不敢妄想操控、左右你的思想。无论是我还是凯思林,我们都可以为了你牺牲一切。如果有哪里我能为你解惑,请直言。”

    奥莉安德转身,她明明比尤因矮了半头,凝视男人的眼神却带出几分压迫。

    “巴基说你对待我的态度不只是报恩,比起当局者迷,我更愿意相信他的感觉。但除了报恩,我还能有什么特别之处呢?我翻遍所有的记忆都找不出答案。除非……是我无意识的情况下做了什么。”在她蓝绿的眼瞳里,男人的红发成了一抹浑浊的紫,“三年前的海难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尤因颌首低眉,顺从回道:“女士,你救了我和凯思林。”

    “超过八级的海心地震、连基斯集团游轮都能掀翻的海啸、余震触发的漩涡、大海中的食肉凶物……就算有血清的加持,我运气再好也只可能在求生欲的支撑下顺着洋流漂浮到海岸。没有人可以做到在这种险境里活着救下别人……没有人。”奥莉安德闭上了眼,睁开时眼里涌动起杀意,声音里却有不易察觉的轻颤,“尤因·基斯,你还不愿意说实话吗?”

    男人笑了,之前的恭敬有礼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正常的狂热之色。

    他单膝跪地,仰望奥莉安德。但他的目光却好似穿透了她,像是在凝视一片虚无:“您终于,终于愿意从混沌中醒来了——”

    “人类做不到的事,您可以轻易做到啊。人类不过是会随着岁月流逝就迅速湮灭的弱小族群,不过是渺小星球上的愚昧住民,在这银河系、在这宇宙中不值一提。而您则是伟大到无法描述的存在——所谓天灾怎么敢伤及您分毫?”

    “亿万年以后,所有生命有限之物都将迎来终焉,但您不会。能亲眼得见您这般永恒的存在,我此生无憾。”

    奥莉安德没有动作,只是冷眼看着陷入奇异状态的尤因,听他用轻缓的语调诉说那段天方夜谭般的往事——

    早在第七世纪,维京时代的航海家们就已经去到了无数地方,其中就包括在十五世纪才被命名为新大陆的美洲。大海波澜壮阔,大海神秘莫测,在海上行驶时曾有这么一支舰队被卷入风暴后误入了一个奇幻的世界。那里没有人类,只有怪石嶙峋的无垠圣殿,只有无不处在的奇妙颂乐,只有神的眷族在崇拜、等待祂的降临。

    没有人类会不为这闻所未闻的景象所撼动,所有船员都以为来到了神之领域,他们于是祈求神的垂怜。可是神高高在上,神喜怒无常,所以没有谁如愿以偿。

    船还在那光怪陆离的世界不断航行,等到他们从恍然若梦的迷蒙中回过神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了人间。只是……回来的人只有三个。剩下的人大概是迷失在那个世界了。

    阿布雷坎·基斯是回归人间的一员,但他却对去过的异界迷恋无比。他用尽余生探索,试图找到通往异域的道路,再次接触他无法用言语来描绘的神祇。他失败了,但他还是不愿意放弃。阿布雷坎在莎草纸上记录下了他的所见所闻,将神祇的形象尽力描绘得当、刻画在石碑上供后代膜拜。他还留下一道准则,勒令基斯族人必须永远在海上航行,只求某一日后人们或许能达成他此生无力完成的夙愿。

    一千多年过去,没有基斯收获了和阿布雷坎一样的奇遇。他的后人们或许在最初还愿意相信、尝试,但在文艺复兴、启蒙时代和数次工业革命后,人们对科学的信赖超过了虚无缥缈的怪谈。阿布雷坎的故事终究只是故事,基斯早就放弃追踪所谓的神迹。但身为海盗后裔,他们终究是向往大海的。于是基斯保留了每年环海迅游的传统,不为神话传说只为纪念享受。

    三年前,尤因·基斯和妹妹凯思林·基斯一同出游,进行家族传统的航行。他们从堪察加半岛东方的白令海出发,一路向西。可当航行开始没多久,在游轮刚刚进入鄂霍次克海域时,他们就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海心地震。面对因地震而引起的高达一百英尺的海啸,科技和人类智慧都失去了意义——和外界断绝联络通讯的游轮成了孤岛,只能在波涛中被大海无情湮没。

    “毫无征兆的灾厄,人类无法抵御的自然之力……我以为这就是命运的终点了。在巨浪将船击翻时我用枪指住了凯思林,想着与其被冻死淹死、被鲨鱼分食,不如由我动手让她尽量安详地离开。可她在瑟瑟发抖中反身抱住我,我有一瞬间的犹豫,之后浪花席卷而来,我们双双坠落,在冰冷海水中沉浮。”

    “落水时我已经多处骨折,而凯思林比我伤得更重。我们都擅长游泳,只是那种情况下什么能力都没有意义。一个接一个的波浪不断打来,很快就连偶尔浮上海面喘口气都成了奢望。”

    尤因的脸上有无奈和苦涩,像是回忆起了那时的噩梦:“在发现凯思林没有气息的时候,我不再挣扎。我握住她冰凉的手,任由激流将我们吞噬——基斯是漂泊在海上的旅者,没有哪里比大海更适合当我们的葬身之处了。”

    “可是……在黑暗的海洋中,我看见了光。”说着,他的眼睛亮起来,“清冷、刺眼的白光割裂了洋流,让沉没在海中的我们又一次接触到了空气,让我得以苟延残喘。”

    “从前听到摩西分红海的故事,只以为那是无知者的夸大、是蒙昧者的呓语。可当我真的目睹大海被分开时,我才恍悟——我才是愚者,我才是那个短视无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