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殿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只是与以往不同,这次圣上格外低调,免了宫内道士龛前诵经的夜课,也不过问丹房炼丹的进度。

    内侍将圣上批好的奏折一摞一摞放入匣中捧走,又取来新的放在案上。一个偌大的国家,总是有无穷无尽的军政要务等待皇帝处理,西有吐蕃犯边,东有高句丽掣肘,黄河泛滥决堤,朝中官员擢选,没有一件是能耽搁的。

    好风如水,吹皱一室烛光,珠帘摇曳作响,敏德忙让左右掩好门窗,奏疏运走了几次,唯独温晟道那封请恩的折子静静地躺在红漆匣里,与下面压着的军情奏报格格不入。

    本来敏德还有几分犹疑,温家娘子是佯装不知,得了长公主的授意,故意来同圣上偶遇,现下倒觉得,她可能真的只是将天子当成了可以调戏的寻常道士。

    长公主身边的婢女说殿下原是有意撮合温氏女与韩王,只是天公不作美,温家的娘子雨夜走错了房间,这事儿也就暂且搁下了。

    “郴州刺史是没有别的要奏上的吗,一月请了安,二月上表称贺祥瑞,三月又上了一封?”

    连着两天看到郴州传来的废话,圣上已经连一句“朕安”都懒得批复,“差人告诉郴州刺史,朕以后不用他恭贺祥瑞的折子!”

    地方官为了在圣上面前露脸,常常会弄些祥瑞报喜,什么五彩灵芝、天赐石碑,都是天子看腻了的手段,左右山高皇帝远,圣上不会追究其中真伪,再不喜也顶多回一句“朕已阅”,昨日他存了私意,瞧见了奏疏中的嘉禾字样,便没做什么计较,如今翻找出来,心情自是大不相同。

    敏德应了一声诺,正要再为圣上磨些朱批墨的时候,却瞥见圣上重新拾起了温司空的折子,饮了一杯春酿,对灯细观,心瞬时又提了起来。

    “探花郎人品贵重,年及弱冠而未曾娶妻,臣独女嘉姝十又有七,愿乞圣上恩旨,得为萧氏妇。”

    温晟道写这折子的时候,想必也是满心欢喜,将“飞白体”写得骨气洞达,胜平日百倍。

    萧琛,在圣上的记忆里确实是个少年才俊,遣句用词极为大胆,殿试考校策论,他直陈时弊,连上皇时期的得失都敢议论一二,放榜谢恩时又得了许多赞许,萧郎美名传遍京师,连一向倔脾气的郑御史都难得恭贺皇帝,又得了一个可用之才,前几日还举荐他出任外职,先历练一番再回京擢升。

    现在再想起这些,皇帝已然失去了当时的兴致,甚至生出些许妒意。

    二十岁便冠盖满京华,占尽风流,这样的郎君,即使是出身微贱,也未必就配不上高门绣户的女儿。

    她今年不过十七,他却已经二十有六,论年纪已是暂落了下风,萧琛的过往一目了然,粗茶淡饭、安贫乐道,自己这身道袍下,竟不知藏了多少杀.戮血.腥。

    圣上大约是嫌烛火有些昏暗,将折子又凑近了些,呼吸之间,烛影摇动,灯花爆开,不经意在纸页上燃了一处洞。

    “可惜。”

    圣上合上了折子,丢到了桌上一角,不知道是可惜烛火燎到了温司空的字,还是可惜这火星微末,没有将整本字迹全烧了去。

    小吉子看着自己师父取了烛剪,站在那里呆愣片刻,随后上前剪断了灯芯,但敏德似乎剪得有些太过,一不留神,那带着余火的灯芯正巧落在了奏折之上,火舌吞噬了纸上正宗的王右军行书,上好的竹纸转瞬化作了灰烬。

    “奴婢该死!”

    奏折被敏德及时掷在地上踏灭,殿内伺候的内侍见了总管失态,连忙一齐伏地请罪,虽然他们不晓得这是什么奏折,但无论里头写了什么,内侍的命都不会比一封奏折更值钱,小吉子抖得牙齿有些发颤,除了师父,他在圣上身边根本无人可以倚仗,师父要是被圣上罚离身边,自己岂不是也得受牵连?

    “你是做事做惯了的,怎么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圣上瞧了自己这个内侍监一眼,有些无奈。

    “罢了,你今晚不必伺候朕了,明日再去温司空居处赔罪,让他再写一份呈上来。”

    内侍烧了奏折,是要挨板子的,但如果皇帝不追究,这件事也可以轻轻放过。

    敏德满脸羞愧地谢恩,收拾好地上残灰便依言退下,小吉子有些不大放心,好不容易挨到了下值,立马去了师父休息的庑房,甫一进门就闻到了浓厚的焦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