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铭走进亭子,亭子由漆着朱漆的柱子撑着,上面是翘起的飞檐,下面是矮桌和地毯。
几人如古人般席地而坐,黄宗羲见赵铭过来,连忙给赵铭挪了个坐。
“诸位在谈论什么?”赵铭坐下来微微笑道。
钱谦益道:“自是这阳澄湖,秋雨淅淅沥沥的美景!”
赵铭赞叹道:“木斋公好兴致啊!赵某人便没这份雅兴!”
钱谦益笑道:“国公还在担心朝廷那边的反应?”
赵铭摇摇头,“我担心的是君心!若只是朝中有几位臣公,与本帅过不去,皇帝能够中立公允,本帅与他们斗便是。可若是君心偏颇,皇帝偏向一边,要对付本帅,那本帅怎么斗?”
钱谦益、黄宗羲等人闻赵铭之语,不禁纷纷将酒杯放下。
赵铭之言的意思,皇帝作为天子有断天下事之权,在对待下面人时,应该是秉持公平和正义,甚至不能有多少情感,如此他与何腾蛟斗,便还有个胜负可言,可是如果皇帝偏向一方,无条件的信任一方,那赵铭无论做什么都是输了。
这点东林党人是比较有感触的,当年魏忠贤掌权,便是皇帝没有担起皇帝的责任,没有公心,出于个人情感和私欲,宠幸魏忠贤,事事听信魏忠贤,而东林党无论做什么,出于何种目的,都因为作为裁判的天子,不能保持公正,不顾道义和是非,偏向魏忠贤,使东林在斗争中,毫无胜算可言,让东林党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钱谦益沉声道:“天子传子,而子不皆贤!若天子圣明,则国朝政治清明,然历朝历代,圣明之君少,昏聩平庸之君众。为天子,理应大公无私,断天下之事,为万民之主,然人有私,天子亦有私,有私则无公,贤君克己奉公,昏君宠幸小人,以便私欲,使天下失公,必受其害!”
甲申国变,南京失陷后,便注定着东林党不可能重新出现在明朝的政治舞台之上。
因为明朝的皇帝,回想起崇祯朝和弘光朝,特别是弘光朝,东林党制造南渡三案,打击弘光帝的合法性,又勾结左镇东叛,颠覆弘光帝统治的行为,会让以后的明朝皇帝,都提起警惕,不可能会容忍东林党再出现在朝廷中。
因此钱谦益和东林党人,都进行了一定的反思,当然这个反思主要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在反思明朝皇帝和朝廷的制度上。
每当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暴露出许多问题,社会需要变革时,必然会兴起各种思想,来提出改革社会,调节矛盾的各种社会解决方案。
如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各家之所以兴起,就是因为长期的征战,使得百姓对社会和时局不满,所以才有法家、墨家、道家、儒家出来,提出解决方案。
清末民国时,也有立宪、改良、革命等各种思想出来,而这些思想的目的,都是改革中国社会,结束眼下的现状。
晚明同样也处于一个,特殊的时期,江南商业已然高度发达,需要突破变革,北面又还是传统的农业社会,土地兼并严重,各种矛盾凸显。
晚明时期的士人们,思想也开始活跃起来,新的学说,开始冲击着传统的家天下,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封建纲常。
“天子之子不皆贤!若是皇帝不圣明,怎么办呢?”赵铭问道。
一旁的黄宗羲开口道:“余以为,明之无善政,自皇帝罢免丞相始也。古者君之待臣,臣拜,君必答拜,彼此平等,君臣共治,而无丞相之令,君之旨难发。现今除丞相,无人再与天子匹敌,使得君主奴视臣僚,独断专行,为所欲为。方才牧斋公言,天子传子,然天子之子不皆贤,一子不贤,便是天下子民无穷之灾难。余以为,此制便是不全,天下之事,不可寄托于君贤,当设宰相补救,使君不贤时,有相贤。天子之子,定数也,不能变,亦不能保其贤,然宰相不传子可选贤,天子不能尽时,宰相扶之,便能维持朝廷运转,限制皇帝为所欲为。”
赵铭打量了黄宗羲一眼,这位明朝末年的三大思想家之一,已经萌生其制衡皇权的想法,不过显然,他的思想还未成熟。
他能有此种想法,估计与早年遭遇有关,因为当年表面上是魏忠贤霍乱朝纲,冤杀他的父亲黄尊素,还有诸多东林党人,本质上却是皇帝的纵容,所以他才逐渐萌生了这些想法。
赵铭听完他的话,脸上挂着笑意,黄宗羲不禁皱眉道:“国公以为余之言不妥!”
赵铭摆了摆手,站起身来,转身面向秋雨沥沥的湖面,沉声道:“黄先生之言,本帅深以为然,但是本帅以为还不够彻底。自古亡国多出七因,其一女宠,其二阉竖,其三强藩,其四悍夷,其五外戚,其六朋党,其七流贼。七因之中,女宠、外戚、阉竖三者,直接因君而起,强藩、悍夷、朋党、流贼,乃因治国不利,君主平庸无能。由此观之,本帅以为,君为天下一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