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比詹妮亚更明白眼下的境况。在真正目睹任何可怕的事物以前,她已经从空气里闻出了某种骚动,恰似地震前的家畜们惊慌不安。当她在卧室里来回踱步时,那个念头就在脑袋里挥之不去:这将会是一场泼天大祸。
她一直尽量不把这种直觉太当回事,因为她对自己的优点与缺陷都有所了解。在她内心的某个隐秘角落,「泼天大祸」这个词显出一种超越无聊生活的戏剧性,因而颇得她欢心。某种不太道德的渴望让她总想找个场合用一用这个词。可她也明白,对于真正碰到那种境况的人而言,她的念头是极不合适的,于是她总是努力克制,让自己看起来严肃而正确,有时难免像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詹妮亚。」站在桌前的汉娜盯着窗外,以一种十分戏剧化的平静口吻说,「这可能会是一场泼天大祸。」
这句话,还有汉娜看见的东西,终于让詹妮亚免除了妄想与不安分的道德负担。她和汉娜都同意现在有必要未雨绸缪,或者该说是亡羊补牢。她去母亲卧室找枪,还顺手把雷奥关在了自己房里——猎兔犬聪明又矫健,可是如果要对付人,就会显得不上不下了。雷奥既不会驯服乖巧到令人放心,也没能凶悍勐恶到致人死命。她心里想到的还是枪,因为她的甩棍已经在海上弄丢了。
叫人丧气的是,人总是不能在最需要的场合带上最合适的东西。以前有一回她刚把随身的几张止血贴放进抽屉,雷奥就在散步时踩到了碎玻璃,而那天以前止血贴已经在她的外套口袋里隐匿了两个星期。这等背运有时令她怀疑森林里是否真的有妖精。可不是那种长着绚烂蝶翅,翩跹在花丛里的美貌小人儿,而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绿脸小怪物。
她在童年时代经常梦见这类异物。她梦见它们露出尖牙利爪,在黑暗的夜晚熘出树林,潜入她那没有大人看顾的家宅中。它们会搜寻她,捕猎她,想吞食她的血肉与眼球。它们追逐在房间与花园里,留下一地落枝横树,还有道道腐臭暗绿的粘液。怪物侵入家园的噩梦如此真实,她总是在伸腿奔跑的动作里醒来,小腿因为抽筋而疼痛不已。
大人们用过各种理由来解释这件事,比如她太好动了,玩了太多手机,不爱吃蔬菜,没喝完早上的牛奶。她不知道这些答桉是否真有道理,或者有的人生来注定要在睡觉时腿脚抽筋。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果次序,因为她妈妈总是强调,是腿脚抽筋的疼痛使她的潜意识编造了噩梦,而不是噩梦使她腿脚抽筋。她不喜欢这种说法,似乎大人们觉得只要在清醒时做对了每一件事,你就无需在暗夜中有丝毫恐惧。
她希望今夜自己没有做错。就在今夜,她的噩梦主动侵入了现实,在花园里留下血迹与横枝倒树。鲜血并不是粘稠的墨绿色,而是新鲜的人血。夜灯的灯泡亮得炫目,却只能照见周围一圈薄薄的空气,仿佛夜晚的轮廓已将所有光源都紧密包裹起来。黑暗淹没了她的家园,而灯光只是侥幸在其中制造一个个细小脆弱的气泡,使人想到深海里散发微光的水母。
这种脱离现实的色调弥漫在花园中,詹妮亚追出去时觉得自己又像在梦里。但这一次她的腿很稳当,再也不会有突如其来的抽筋痛帮她脱离困境了。她越过街道,奔向对面那所更加黑暗的住宅,像一条鱼从海床表面潜入更深的渊薮里。
一路上的血迹似乎是盖德·希林的,因为他明显处于下风。接着她又明白有部分血迹也是她老哥的。他的腿受了伤,还对受伤的原因吞吞吐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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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詹妮亚觉得相当古怪,在那攻击相貌的言辞背后,她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某种
关窍。但是眼下时机并不恰当,她看到「盖德·希林」沾满血迹的脸上满是审视的意味。那不是一个着急自保的人会有的姿态。
她得稳住他。他们需要时间准备,需要弄清楚正在发生些什么。对方挑中今晚不会是偶然的,今夜和其他夜晚有一处重大的不同:不知怎么,昂蒂·皮埃尔小姐竟然不在家。今夜有两个本应在场的人都离开了,而盖德·希林就在此时到访。
詹妮亚尚未完窥见其中的联系,但她决心不按照对手安排的步调走,而且也打定主意要抢先一步——那也就是说,倘若对手相信她是真心示好,那么她也该见机行事,必要的话就率先开火。她的确那样做了,不过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算得上偷袭,充其量是后知后觉的反击。因为她看见了盖德·希林的神情。在那张年轻、刻薄而近乎凶狠的脸孔上,她地看出了一种远比他外表年龄更为衰老的诡诈和阴森。那黑洞洞的眼睛就像食尸鬼——像出现在海中的伦尼·科来因。这个联想刺激了她的神经,再等她发现对方身下有什么东西在晃动时,她想也不想地扣下扳机。
藏在盖德·希林身下的东西延伸了出来。她知道那会是什么,一道怪影,一柄利刃,一根尖矛,它会快如闪电地刺穿她的手掌,打掉她的手枪。事情本来应当是这样的,可是从盖德·希林身下爆发的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潮。潮水如海啸般吞没了一切。这下她明白自己又在做梦了,只是这一次她梦见的是片阴影之海。
她落进了黑色的潮水里。下落。下落。下落之后仍是下落。那使她想起通往奇境的兔子洞,然后她感觉到了风,又或者是水流,在她面颊上寒冷却温柔地拂动,使她想要就这么睡过去。紧接着她听见了恐怖的尖叫,那声音一点也不像人类。是林中的妖精!那些暗绿的生物从黑暗里扑了出来。它们扑到她身上撕咬,其中一只咬在她的手背上,传来的疼痛再真实不过。
詹妮亚突然觉得害怕起来。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但却并不像网上说的那样能够支配梦境的内容。她从未做到过在梦里呼风唤雨,只是不停地碰上麻烦——但这一次情况不同!这一次她迫切地想要苏醒,想要看见妈妈和爸爸,甚至想要去小学里见汉娜。某种急迫的恐惧催促她要尽快摆脱这个梦境。于是她不管那些扑来的鬼怪,闭上眼睛发足狂奔。她知道每次自己在梦里这么使劲时,勐力抻腿造成的抽筋总是会让她哀叫着醒来。
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她的右脚趾蹿到后背。詹妮亚打挺似地抬起上半身,倒抽着凉气缩回双腿。本能的眼泪模湖了她的视线,手掌间又湿又粘,几乎没有知觉。但这种仁慈的麻目非常短暂,当她那似乎是踢到了硬物的脚趾缓过来以后,右手撕裂的疼痛又让她的神经在脑袋里勐烈跳动,像有万马千军在她头顶踏步。周围很暗,有十分剧烈的声响就在她附近。那种动静无疑是生物活动造成的,可因为耳鸣,她听得并不真切。詹妮亚挣扎着去摸索周围的地面,因为她记得她握着一把枪。不过她可能是把梦境与现实混淆了。现实里不会有林中精怪,她拿着把枪是要对付谁呢?
伦尼·科来因。一只越狱的食尸鬼。
她想到这个名字时便唤起了关于海难的记忆,觉得自己没准是淹死了,正徘回于人世与地狱之间,也就是那个被神学家称作是「中间地带」或「灵薄域」的地方。她也可能变成了孤魂野鬼——在她老哥曾经讲述的东方灵异故事里,亡魂要在七天之后才会返回家中,自那之前他们流亡于阴世中最外围的地带,或是于夜晚游荡在阳间。
关于东方世界里的阴世,詹妮亚在小时候曾和她老哥有过一番争论。她是不喜欢只有光辉、云彩和星辰的天堂,但更不相信一个管辖死
人的政府。她当时的观点是一种基于儿童天性产生的,相当朴素和严苛的公平观:死亡应当是生命所能得到的最平等的事,是清算善恶与展现公道的时刻。可没有任何一种关于死后的说法真正叫人满意:镇上的神父认为,早夭的婴儿与诞生于公元前的圣贤都不得不落入灵薄域徘回,甚至是在炼狱里受苦,直到所有的罪愆洗尽,因为他们未曾有幸得到圣子的点化——于是她问她老哥:那么生在东方世界里的原始人又怎么在地府中找着自己的位置?他们如何认同那些后来者成为这块地盘的领袖?用什么标准来选择阎王和鬼差?以及,假如人们能用生前的功绩、名声和地位来博取死后的地位,那就说明阴世的社会结构完受阳世影响,两个世界的价值观总是保持接近,并且死人们也会更愿意让和自己时代相同、价值观也更近的人来当阎王。不管怎样,她可不乐意在死后还要被一个穿着长袍、操着古语的老头指手画脚,用那套从未经她同意过的古代规矩来教训她对错。这和神父对待公元前的圣贤一样毫无公平可言。她不能忍受带着这种不公平的生死观上床睡觉,除非她老哥能给她满意的解释,或者承认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
不许找借口熬夜。她老哥在床边说。天啊,我的阎王就是你!
詹妮亚在黑暗中吃力地翻身,心想如果她非得去所谓的炼狱或者阴间,甚至是那些给更邪恶的人准备的地方,那么留在这儿也算不错。这个丧气的念头只出现了一瞬间,旋即就被抛开了。她发觉自己的脸颊贴着冰凉且有花纹的地板,那花纹攒密而浮突,如同万寿菊或绣球花。詹妮亚顿时就意识到什么地方会有这样的地砖——她肯定是躺在皮埃尔小姐的厨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