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汤朝清州,草长莺飞,觅河穿城而过,大小船只穿梭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高高拱起的石桥上,来来往往的人撑着油纸伞,少女们的裙袂在青石上飘扬而过。楼台的檐角在迷雾中隐约可见,街市上的热闹掩不住河面花船里飘来的丝竹笑语。
喻然提着藏针绣银勾花锦襦裙,挽着长长的藕色披帛,烟紫色的裙摆下露出绣着玉兰花的鞋子,飞快地踏上石桥台阶,百合髻上的石榴花簪随着她的步履急急地摇曳。
她面若银盘,身姿轻盈,惹得路人侧目不已。
“娘子慢点,等等奴婢……”身后的家仆容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喻然只好停下脚步来等她。
容娘总算跟上了,手忙脚乱地把手中的幂篱给她戴上,遮住她那精致的小脸,喘气道:“娘子,我知道你不喜欢吴家的小郎君,但你也不用跑这么快呀,他又不会追上来。快把幂篱戴好,不然要被老爷责怪的。”
老爷,是指喻然的父亲喻崇景。他原本是国子监的律学博士,负责教律学,讲授国之律法。在喻然八岁那年,因同僚之间见解不同,争论不休,他“愧学识浅薄,愿回乡思过深造”,请旨回清洲开了个律学馆。
学生们不拘年纪,不限职业,只要想习律法均可入学。律学馆收费随意,对家境贫寒者甚至不收分毫,因此喻然的家境虽然比普通人家好一些,但也算不上十分富裕。
喻然从小在律学馆长大,对律令法例可谓耳熟能详,平日里常常扮成男装出来,打着“贴补家用”的旗子,在街上支个小摊,接一些代写书状之类的活儿,还经常以讼师的身份帮人上公堂打官司,成了清州响当当的“铁嘴讼师”。
讼师在汤朝一般是吏人、衙役宗室的子弟来做。喻崇景虽然离开了国子监,但并不是因为犯错被贬,其依旧保有从八品下的官阶,属于有正式身份的吏人,其子女上公堂也无人觉得不妥。
经常穿着男装跑来跑去的喻然,自然不习惯这一身隆重华丽的打扮,更不喜欢戴这遮头遮脸遮视线的幂篱。
她两个小尾指轻巧一勾,把帘子掀到两边,露出那化了浓重妆容的脸,不耐烦道:“都怪我阿耶,非要我到这个什么宴会上和什么吴六郎相看,穿这一身繁杂的也不嫌累赘。我平日在那大街上,什么样的男子没有见过?但凡有长得入眼的,我自己早就做主了,哪里还用得着他老人家操心嘛!”
“哎呦我的小祖宗,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女子的婚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不敢在大街上信口胡诌。”容娘知道她平日里胆子不小,但今日穿着盛装说出这话,尤其让人担心。
喻然见容娘紧张,也不再发牢骚了,只是闷闷不乐地抿了一下嘴唇。
容娘知道她只是性子直爽,并不是什么娇蛮的人,想是这一天她被迫梳妆打扮,又折腾到宴会上见人,定是不耐烦了。她把喻然的幂篱重新放下,遮住她的脸,扶着她的手臂,慢慢下桥,柔声劝她:“娘子别烦躁,说起来老爷也是为了娘子好。”
两人下桥后沿着河边往家走,容娘想到这几日夫人偶尔提到旧日之事,想来喻然已经长大了,也该知道了,继续道:“娘子小时候原本议过一桩好婚事,可惜后来世事变迁,老爷又自请从京城回乡,婚事就没有再议。现下娘子已经长大成人,老爷觉得心中对不起娘子,才着急给娘子找个好人家。”
容娘的话引起了喻然的兴趣:“我小时候被议过婚?谁呀?”
她没心没肺的声音有点大,吓得容娘赶紧瞧了瞧四周,确认没人注意才放下心来。她叹了口气,放低声音跟喻然说:“这说起来也是一桩遗憾旧事。夫人和故去的丽阳公主是远亲,又是手帕交,出阁后也是常来往。丽阳公主先诞下一个小郎君,夫人后来有了娘子你。她们俩就在一起商量,将来让你和那个小郎君结亲。”
喻然之前跟着父母住在京城,但是当时年纪小又贪玩,不记得都有些什么人了:“那后来呢?”
容娘欲言又止,有点不太敢说。但既然是她自己起的头,又不好驳了喻然的兴致:“后来丽阳公主忽然与驸马爷起了争执,驸马爷说……说那个小郎君不是他的孩子,是公主和一个侍卫的儿子。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圣人发怒,判了侍卫极刑,半年后公主也郁郁而终。”
这桩陈年八卦喻然不仅听说过,还当案例研究过。在她看来,此事证据确凿与否尚且不谈,即使真有此事,侍卫与公主也只算是“和奸”,按律最多判流刑,当时判了腰斩实在是过分了。
以前只当作是不能记入正史的旧案,没想到这旧案的主角竟然跟她阿娘还有关系。户婚案件里最可怜的是孩子,受到的伤害最大,她关切道:“那孩子呢?”
容娘听她那语气完全是在听故事,都忘了原本要讲的是她和那个小郎君议亲的旧事。她家这个小主子心大,对什么事都是置身事外的样子。
“公主不在了,那孩子也没有办法跟着驸马爷生活。太后娘娘心疼外孙,把他接到身边抚养,赐太后姓萧,名萧谦。那年他才十岁,原本有着疼爱自己的父母,一下子成了全天下的笑柄,明面上大家忌讳着天家的颜面不敢说什么,但私下里的议论总是有的。只是说来也奇怪,他竟然没有因此变得消沉堕落,反而更加勤奋好学,一身本事无人能敌,上得了沙场也进得了官场,颇得圣心。那些原本对他有偏见的人,渐渐都不敢再取笑他了,反而要高看他。”
萧谦曾在律学馆学习,容娘对他印象颇深:“他也是老爷的学生,小时候还逗过你的,只是你年纪小忘了而已。他当时虽然才十一二岁,但人长得俊朗标致,长大之后定然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
喻然对这种“公子哥”的说辞并没有太多的好感。近日为了哄她相亲,她阿耶阿娘没少说那些郎君如何品貌俱佳,才华出众,可惜在她眼里都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