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不同寻常,自己说出口的话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盛秋筱紧张着,怕这位花魁娘子真的上了心,伤了彼此的和气。边上的小菊护主心切,想为自家姐姐帮腔,刚动了动嘴唇就被秋筱悄然拦下。
沈渊目光灼灼,好整似瑕地打量着秋筱,一双眼睛里写尽含蓄的玩味。她不急着挑明态度,挪回视线,四平八稳地端了茶盏慢品,随着“叮”一记杯盖叩合杯缘的清响,方才悠然道:“这样的话,你在我跟前吐出一句,若我高兴,尚且可以替你遮掩,若不高兴,便立时三刻将你发落出去,谁也不会说我什么。这都是轻的,你那些话要是落进夫人耳中,你当又会如何?”
秋筱咬着下唇,面色些微发白。她素来知道小阁主性子骄傲,自视甚高,却并非是小肚鸡肠、不能容人的,但凡说出的话必然不掺假。落进夫人耳中……会如何呢?
她看着墨觞花魁的冷俏容貌,忽然打了个冷颤。
“如果夫人知道,大概……秋筱不知道,也不敢揣测。”秋筱摇头苦笑,懵着嗫嚅了几句。她头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个冷美人旁观便罢,一旦发作,轻轻松松就能叫人后背发凉的。
沈渊欣赏了一会秋筱的惶恐,大约觉得没趣儿,眨眨眼让自己的神态放松一点,若无其事道:“你说不敢揣测,其实也是心里有了数。秋丫头,我平常不和你板起面孔,那是没赶上要紧处。”眸中琥珀色折射着日头照进来的光,流霞璀璨,妩媚醉人,“冷香阁周转近十年,夫人她……也不是那么心软的。”
盛秋筱紧紧咬着唇瓣,已经留下一道深深的印子。小阁主字字戳心,可挑不出一点儿错。她恍惚反应过来,差点忘了那个下午,冷香阁主缓缓而至,宣告了她将来的命运,不容置疑,更不容反对。
“怎么,傻了?”小阁主敲敲桌面,唤回盛氏已然飘远的思绪。
秋筱还沉浸在往事中,冷不丁被点到,当真越发手足无措。小菊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儿,耳朵恨不能支着代替双眼。
自家姐姐何时有过这样窘迫?小姐看似和她交好,这说翻脸就翻脸的,换作谁人又能招架得住。
小丫头心里啧啧,表面是一点不敢流露出来的,耳朵继续努力支着,听见秋筱娓娓恭敬道:“我是在想,素日平静优渥,都是夫人和小姐的恩典。本该勤勉侍奉报答的,我却生出了娇逸,实在不应当。幸亏小姐及时提点,不然来日若真惹得夫人动气,就是秋筱的罪过了。”
进退有度,严丝合缝,滴水不露,无论真心敬服还是假意迎合,让人乍一听都是舒心的,也经得住推敲。沈渊对此还算满意,点点头“嗯”了一声,这事儿便告一段落了。
两个人又闲谈几句家常,丫鬟续了一次茶水,暖炉添了一回炭,秋筱感觉到后背生了濡湿,借口精神不济,起身告辞。出乎意料地,沈渊拦了一拦。
“秋丫头,我再给你一句话,若你真觉着心结难解,想要赎身出去,只要过了明路,有个好的去处,我和夫人都不会多言。”
秋筱一愣,明显卡住了不知如何作答。沈渊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她便头脑一懵,福了福就领着小菊回了对面屋里。
这一回沈渊没做挽留,看着门帘放下,吩咐绯云替自己揉一揉肩颈。
“她还真是闲下来了,心思也飘了。”绯云力道合意,沈渊松动着关节,语气才开始真正缓和。
绯云只听了一半,自觉不好评论什么,笑笑打诨两句糊弄过去;绯月听完了全程,笑眯了眼睛,口中道着“姑娘好生威风”,也凑上来。
“楼里的女子那么多,夫人偏偏提拔了盛姑娘,可见有她的好处。姑娘也愿意和她在一块儿,盛姑娘都快成了咱们房里的人,当着自己人,偶尔言语不谨慎也是有的,才见是真的亲热不是?”
大丫鬟妙语连珠,蹲下身子为沈渊捶腿,见主子蹙眉又迟疑着点头,方又接着道:“自然了,就算是至亲骨肉,也该记着忌讳。只是姑娘,我同你打小在一处的,又一同来了京城,还有了绯云这机灵的,姑娘是什么身份,咱们自己人心知肚明,也不必看男人的脸色,可是像秋筱姑娘她们……说到底,都是,都是以……”
说到晦涩处,绯月到底是未嫁的姑娘,依稀难以启齿,停下来斟酌字眼。沈渊不难为她,也不觉得该有什么忌口,很痛快地替自己贴身丫鬟说了:“以色事人么?好姐姐,你是为着我的,一点点事也要好生劝抚。你说的这些,我如何不明白,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和那丫头较起真来了。”
沈渊自嘲地扯扯唇角,随手又拿了块玉米粑儿揪着,一寸一寸噙了,竟也吃出一点自在。
绯月低头假作看不到:“自然是心疼盛姑娘,真心为着她好,不叫她以后行差踏错,白白误了自己。”绯云跟着点头赞同,卖力地“嗯嗯”了几下,讨得了自家主子舒颜一笑。
右次间里谈笑风生,正厅对过的屋子却截然相反。小菊搀着秋筱出来,她这位姐姐坚持要去风口站一站,当头迎面被吹了一下。回到左次间,炉子已经是温吞的,所幸有地龙,也不打紧。
小丫鬟忙前忙后,又是烧水,又是添炭,伺候着秋筱换下细棉里衣,顺带换过一件银鼠灰的镶毛大襟外袍。